旧情书:裁相思

1

城东十里铺子左拐第一个门头,叫良辰裁衣店。谢师傅早年苏州来的上海的裁缝师傅,没了媳妇也没有再娶,从福利院里抱了个男娃继承衣钵,取名谢图南。

“人要好看,就得穿戴,要穿得精神、得体,就靠裁缝的一双手。”谢师傅日日将这句话放在嘴边,临死的时候也不忘叮嘱:“做好手里的活,其他的,不关咱们的事儿。”

谢图南自养父过世,便一人支撑起铺子。

丈量考究,不差分毫。店内的纯手工苏绣花纹典雅细致,不论是长衫还是旗袍,凡是经了谢图南的针线缝补过,穿上人都能提几分精神气,无比熨帖得体。

晨间落了几滴缠丝雨,眼下已停了。

积水沿着屋檐的勾翘滴滴答答地掉在搪瓷大钵里,润如敲钟,回声绵绵。

黄包车停在良辰裁衣店前,娉婷袅袅走下一位冷眉寒目的姑娘。

谢图南整理着桌上的纹样,鼻尖忽有香气萦绕,铺子里从不点香燃熏,珠帘微动,谢图南抬头,客人已拨开珠帘走进来。

“请问是谢先生吗?”声音脆而不腻,清泠泠的如冷泉般,叫人觉得心底生寒,不易亲近。

谢图南抬眸,面前的姑娘不过十六七的年纪,皮肤白皙,五官冷淡,眉梢带着些孤高傲气,淡淡地扫视谢图南的裁缝铺。

“我就是。隋小姐光临,有何贵干?”谢图南一身藏青色长衫,文质彬彬,临风玉立。既不冒失谄媚热络,亦不会让人起受怠慢之心。

来者为隋月升,是上海富丽剧院眼下最捧的新角。

谢图南曾有幸去看过隋月升的表演,与老武旦姚兰泉先生同台,竟见大角风范。

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天赋,难免造就一身孤傲气质。

“听说谢先生的手艺极好,想请先生为我裁设几身衣裳。”

谢图南沉吟片刻,眉间犹豫:“可是隋小姐的戏服?若是戏服,在下手拙,怕入不了小姐的眼。”

隋月升才不管谢图南是真技艺不精还是故作推托,走了七家裁缝铺,没有一家裁量设计达到她的心思,她眼界品味极高,对自己的行头更是严格精细,良辰裁缝铺在这一带口碑不错,便来试试。

“过几个月要去地方巡演,眼下缺一身戎服、四面靠旗、和一套软靠,戎服你看着办,照着《长坂坡》赵云设计,硬靠的缎料用西湖玄光锦,锈‘单龙戏珠’,软靠衣片虽要甲衣样式,《佘赛花》我演崔子健,一定注意软靠要呈似甲非甲之态,显得更威武些。”

谢图南见来者根本就不给他拒绝的时间,便只能硬着头皮记录下来。

“做好送到鸿润华街45号,日子还长,你不需赶,只记得要细。”

说完便在桌上放下两根金条:“送来之后我再付另一半。”

不愧是富丽剧院最年轻的角,出手也阔气。

隋月升擅演文武老生,性子也颇男儿气,匆匆而来,又干脆利落地离开。

只留下满屋子沉香味道,谢图南晃了晃神。

2

谢图南接了这一单,便不再营业,只专注做这几身戏服。

隋月升差人来通知他,若要量体,请他去家里量。

隋家是梨园世家,隋月升也受家庭熏陶,在一条街都是精致洋楼里,横插出一幢古色古香的中式建筑。

“想要我去陪?当我隋月升是妓女不成?呸,再有这样的帖子,你就直接给我扔出去。”

谢图南候在门外,提着装裁量物品的箱子,静静地等待。

眼观鼻,鼻观心,不打听,也不好奇。只不过房门隔音不好,就算不听,房中人的对话也落入了他的耳朵。

屋内中年人声音急得直冒火:“姑奶奶呦,你这才刚崭露头角,要是没有陈二爷秦司令这样的人捧着,就算是成了角儿,不巴结着这些人,人家抖抖手,也能把您拉下来。”

“大家捧我难不成只为了‘角’的头衔儿?也总有几个人真是为了我的唱功来的。若是做角要捧人家臭脚,我宁愿不去。”

中年人劝说无果,气冲冲地推开门,脸色沉如黑云:“给脸不要脸,有你好果子吃,到时候可别来求我!”

仆人走进去请示:“小姐,良辰裁缝铺的谢老板来了。”

只听屋里是一阵瓷器玻璃摔碎的声音:“量什么量,都给我滚!”

回去的路上,谢图南陷入了沉思。

有句俗话说“婊子无情,戏子无义”,是为了生存最没有气节的一类人。

谢图南总觉得,这说得太狠。说这话的,一定是没有见过隋月升这样,冷隽烈性的女子。

没有衣身尺寸,那些套戏服迟迟不能动手。

闲置的时间,谢图南脑海里总能想到隋月升与剧院老板据理力争的不羁疏狂。

那日她来店时,那双顾盼生辉,浸满了傲霜的眼眸,浮在眼前。

他手上的画笔勾勒出花纹,依照隋月升桀骜孤冷的性格,欲设计几套旗袍花纹,犹豫再三,取了梅花纹。

没过几天,隋月升再次来到了谢图南的小店,浑身酒气,醉眼迷离的,几步都走不稳:“谢老板,我来……!我来量尺寸。”

彼时夜色以深,街道上空无一人。拉完隋月升那位脚夫,也都放下隋月升后往自家的方向奔去。

“怎么喝这么多?”谢图南有些拘谨,他是安稳沉默的性格,实在遭不住喝醉酒的隋月升:“我送你回去。”

“回哪儿去?”隋月升醺红的脸庞滑过失落:“我那个家可不是家,谁是角谁就能住进去,我不是了,就被人赶出来了。”

“被赶出来了?”谢图南蹙眉。

“是啊,剧院不给我戏唱,连个小角色都用新人都不用我。”她脚下虚浮,整个人的重量压到谢图南身上,脑袋埋在谢图南的青衫上,紧紧攥着他身上的布料:“都是狗眼看人低的东西!”

”呃呃呃……隋……隋小姐?”谢图南哪里和姑娘如此亲昵过,一下子脸上爬满红霞,不过很快,他偃旗息鼓,因为温热从他胸前氤氲开。

隋月升哭了。

“我知道你是个好人。我就哭一会儿,你别动。”谢图南一时间分辨不出她是不是在说醉话,就算喝多了,也不落她颐指气使的骄傲劲。

谢图南一下子心就软了,“我知道了……”他讷讷道。

隋月升哭了好一会儿,才揉着眼睛坐下来。

酒气稍稍散了些,脸颊虽还泛着桃粉色,但眼底已能看出白日的清冷眼波。

“剧院不让我唱,说我得罪了大人物耽误他们挣钱。什么狗屁大人物!让我们唱戏的去陪酒?既然想找乐子,怎么不去找窑姐儿?我喜欢唱戏,从小就爱。我是艺术家,不是下九流!他们懂个屁!”

谢图南也不知如何宽慰她,只给她倒了杯茶。

“你怎么也不劝劝我,我都这么难过了。”隋月升接过茶杯,喝了一口,挑眉:“六安瓜片?小小裁缝,喝的倒是讲究。”

谢图南但笑不语。

“你笑什么。”隋月升不悦:“连你这个小裁缝也敢笑话我!”

“都这么难过了,还强撑着精神冷笑这个嘲讽那个,我不是嘲笑你,我只是觉得露出自己的柔软没什丢人的。”

隋月升抬眸,听谢图南这么说,眸光暗淡下去,整个人安静起来,沉默了很久:“软弱会被人欺负,不软弱也会被欺负。我就是想好好做自己喜欢的事,怎么就这么难!”

“这么喜唱坤生?”谢图南微微出神。

不由让谢图南想起了去听她戏的时候,她扮相俊朗,嗓音宽亮,一双眼睛炯炯有神,举手投足,英姿颇丰,半点不见女儿情态,杀伐有样,难辨雌雄。

“我家代代为戏生,到我这里,已传三代。我爷爷从小教导我,戏从人来,也得由人扮。

戏内处处侠肝义胆,忠君雄肠,端的是光明磊落,戏外众生万象,贪嗔痴欲,各有短尾,去的是义气豪肠。演文武老生,若没气节,演也是白演。”隋月升叹了口气:“委身侍人固然能长久,但我不想没了骨气,丢了气节。”

谢图南被她的话震惊,少女的面庞在烛火下闪耀着奇异的光,那双潋滟含波的眸子凝视着自己,不知是因为她说的话,还是她唇边的笑,让谢图南一时语塞,心头如雷击鼓,怦怦跳个不停。

隋月升看他呆住的傻样,嫣然微笑:“麻烦你把门外我的行李拿进来,最近要叨扰你了。”

他听话地走出房门,拿起行李时,谢图南才意识到,自己并没同意她住自己家,怎么就被她指使着拎行李了?

隋月升的声音适时传来:

“我给了你两根金条,两整根!你别觉得自己吃亏了,三身行头改作两套,余下的钱也足够买你的小铺子了!我只是小住一阵,过阵子我就离开,别这么小气。”

谢图南本就不善说话,但是他不笨,三身是四根金条,如今三套换两套,成了两根,少了一件,亏了一半,明明吃亏的的是他啊?

隋月升往铺子后面直通的居所走去,她惊呼一声:“哇,你们家挺不错的。”

谢图南无奈地提着行李跟进去。

十里街坊都知道良辰裁衣铺的老板,商议了的价格说一不二,没人能从谢小老板口里多还一分价,谁也想不到这位名为隋月升的小姐,不过是多笑了几下,便从谢小老板的牙缝里轻易抠出来两根金条。

3

裁缝铺的室内采光颇为讲究,致使满屋子都不会发霉腐朽,借着阳光照射,屋子里旗袍长衫都能被晒出太阳的味道。

安静的午后,桌边放一壶香茶,谢图南握笔,睫毛修长宁静,温柔的眸子落在画纸上。

他的侧颜完美俊逸,温文尔雅,偶尔抬头,问一旁趴着有些无聊的隋月升:“看这花纹如何?”

隋月升不懂这些布料的讲究,只觉得谢图南那双棱骨分明的手指,画出来的线条如他本人一般,清薄雅致,是不沾俗尘的干净:“好看好看。”

时间流动得很慢,窗外的梧桐花落了一地,花香飘进屋里,徜徉的悠闲与温宁。

“谢图南,你给我量尺寸吧。”隋月升托着腮,午后的裁缝铺被温暖的阳光沁润,少女望着远方,眸底惆怅。

不能去唱戏,也没有地方住,几个朝夕,那些翻云覆雨的大人物就毁了自己的梦。

“不是不能去唱?那你的演出不也泡汤了吗?”谢图南不解。

隋月升摇摇头,坚定道:“只是现在唱不了,但我不会放弃。戏服是一定要准备的,说不准哪天我就能回去了,而且我现在两手空空,能握在手里的,只有这两套戏服了。”

知道这番话的重量,谢图南安抚道:“我定竭尽全力。”

拿出卷尺,隋月升伸开双臂。

谢图南握着卷尺,从她身后绕过,测量她的腰围。

谢图南身材颀长,比隋月升高了一个肩膀,彼此近得能闻到对方身上的味道。

谢图南的院子里养了许多花草,今早侍弄照料,身上不知怎么沾上了花香,这味道让隋月升有些脸红。

测量完,两个人转身,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。

饭后,剧院的小厮来店里找隋月升,隋月升又回到了冷着一张俏脸,眼底犯寒光,谁也瞧不上的高傲模样。

“隋小姐。”小厮讨好地笑:“我的小姑奶奶,经理到处找您,我也是猜到您之前在这里做过衣裳,才抱着侥幸来的,没想到,真遇上您了。”

她冷笑,端起茶杯吹了吹茶叶,端足了角的派头:“怎么,剧院请我回去唱?”

“是呢,您那出《夜捉郎》除了您还有谁能拿得住场子?经理让我给您告个歉,请您回去。”

“等着,我去换衣裳。”她起身,不急不缓地走进里屋,谢图南在摆弄设计稿,突然被隋月升扯住衣袖,隋月升一脸兴奋:“他们来找我了,来找我了,瞧吧,剧院离不开我。”

是不是回去了,就要离开他的小屋了?谢图南面上在为她开心,心里却希望她能留下。

“我先回去,等晚上你记得来接我。”

谢图南的笑容灿烂起来,温顺道:“好。”

“乖。”隋月升抚了抚谢图南的脸颊。她太开心,以至于没有看到后者脸红得像极了火烧云。

4

傍晚时天色擦黑,飘起毛毛雨,无息无声地下着,似针尖,轻若牛毛,如烟似雾。

谢图南取了伞,看着外头雨势渐渐变大,势如撒豆,打得纸伞哒哒作响。

锁上店铺门,往剧院走去。

忽然见到不远处有一小点,越来越近,浑身湿得如落汤鸡,发丝垂在湿衣服上,狼狈至极。

谢图南小跑追上去,隋月升神色木讷,脸颊上还带着一个未消的巴掌印。

隋月升抬头,见撑伞的是谢图南。强装了一路的倔强与冷静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,彼时街上空无一人,冷冷清清的,只有他们两个。

“请我去唱戏,不过就是为了捉弄我。”谢图南分不清,隋月升的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:“他们让我给新角倒水捶背,让我出尽了洋相。”

谢图南撑着纸伞,默默地陪伴着隋月升,雨声遮住了她的哽咽,那是谢图南第一次见一个女人哭得这么伤心,撕扯着自己的心脏也疼痛起来。

隋月升抬头,谢图南默默地为她撑伞,那把青花纸伞将她护个严实,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披在她身上,好看的眼睛望着她:“人没事就好。”

温柔安静,如绵绵春雨,流进隋月升心湖里,激起阵阵水波涟漪。

……

隋月升走进剧院时,还端着架子,高傲清疏,不让别人看出一点自己没戏唱的尴尬,她走进剧场,便笼罩着角的光辉。

“呦,这不是月升妹妹吗?没戏唱的‘角’。”二楼包间里探出一个柔美的男子,生了一双眼睛媚眼含波,望着落魄的隋月升,眼底诡谲,笑意未达眼底:“还有脸回来呢?”

隋月升充耳不闻,目不斜视,冷哼道:“凤凰落了也是凤凰,倒是插了凤毛的鸡,再翱鸣唳天,打鸣就是打鸣的,让人觉得贱气。”

隋月升瞧不起段春红,从刚到剧院时,就瞧不起他。虽是唱《霸王别姬》出身,他的虞姬美则美矣,却毫无忠贞刚烈,乌江自刎在他的演绎下,一水的旖旎劲儿,看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。

“大王意气尽,贱妾何聊生。”隋月升每每瞧到段春红的油腻唱腔,直犯恶心。

若只是戏不好倒也无妨,可以打磨锻炼。但品行不端,总想着以色侍人自甘下贱,隋月升懒得给他好脸。

隋月升起家,靠的是扎实的基本功和雌雄难辨的洪亮嗓音,能成为台柱子,靠的是票友们大伙儿的欣赏,从不委身于人,也从不巴结金主。

但段春红正好相反,他唱得不行,但是人很豁得出去。

他将自己的金主们伺候得舒舒服服,一个男人是怎么拉下脸来,被人整得伤痕累累地回来,第二天还能站出来继续唱的?

没人知道,反正段春红生活作风极差,让人高看不起来。

隋月升之前火的时候,对这段春红从没有好脸。平日里段春红向她谄媚,更是连看都不看,怕脏了眼睛。

段春红记恨着呢,奈何当初隋月升是角,不能怎样。如今见她落魄,终于能狠出口气。

“谁能想到靠着本事吃饭的角儿,如今就差被老板赶出去了,连房子都成了别人的。”段春红得意地笑:“劳你费心装修,我住得可舒服了。”

段春红最近一跃成了新角,虽说加了戏,但是剧院的生意却凋零了,戏不好,谁愿意来看。

但因为段春红傍上了戏痴陈二爷,一掷千金对他来说都是眉毛丝的小事,有这么个大金主捧着,剧院赚得盆满钵满,段春红也算扬眉吐气了。

“请隋小姐过来。”二爷道。

段春红犹豫,似乎不满:“咱别叫她上来,好不好?”

陈二爷将手里的烟头碾碎,一耳光落在段春红脸上:“捧了你两天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?管起老子的事儿来了?”

段春红托着脸,风情柔弱的眉眼里满是委屈:“对不起二爷,是我逾越了。”

段春红虽生是男人,但是桃颊春目,更撩拨人心弦,陈二爷又连忙哄道:“小心肝,我这是替你出气。”随后将一把金叶子塞进段春红的衣襟里,段春红登时娇羞:“谢二爷。”

隋月升生得极好,一双寒潭深目,周身清高气质,宛若不可触及的天神莲花,洁净傲然,看得陈二爷心痒难耐。

“之前请你,你可是拂了我的脸面,惹我不开心,最近吃了不少苦头吧。”陈二爷剥着瓜子,色眯眯地盯着她,隋月升只觉得被那油腻目光的打量,几乎恶心得要夺门而去。

经过小半月没戏唱,隋月升确实学乖了些,胳膊拧不过大腿:“那日身子不爽,怠慢了陈二爷,是我的不是,我跟您道歉。”

“这就对啦,学学春红,心里清楚点,没有我这种人捧着,你们戏子能活得下去?”

隋月升攥紧拳头,赔着笑脸。

陈二爷站起来,手指抚摸过隋月升的脸颊,眼底玩味:“要是说赔罪也好赔,你陪我一夜,未来十年,我捧你。”

段春红急了:“那我呢二爷。”陈二爷鸟都不鸟自己,一双芝麻眼被隋月升勾得死死的,半点也挪不给他,气得只咬牙。

隋月升突然就觉得跟陈二爷的人赔礼道歉,真是掉价。

她冷冷地抬头,拍开陈二爷那油腻的猪蹄子,厌恶地用帕子擦脸:“你做梦!”

陈二爷再次被拒绝,心里的耐心也没了,抡起胳膊就给了隋月升一个巴掌:“下贱东西,真当自己是什么好玩意了。”

隋月升被他那一巴掌抡得眼冒金星,气势却不输:“你那龌龊恩惠,我隋月升不稀罕,呸!”

陈二爷点燃了烟:“那你一辈子也别想在富丽剧院唱了,照照镜子看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!春红,你处置吧。”

段春红眉开眼笑,拉扯着隋月升的头发就将她提溜到自己的化妆间去了。

指挥着隋月升给他端茶倒水。隋月升心里不甘,奈何被陈二爷手下的枪指着,不敢不从。

“你隋月升瞧不起我,怕是想没想过有朝一日得给我端茶倒水,伺候着我像个奴婢似的,你现在看看,究竟谁是插着凤翎的鸡!”

隋月升心里的屈辱排山倒海般蔓延,她紧紧地咬着嘴唇,抬眸,仍不卑不亢:“做人得有骨气,就算是唱戏的,也得有尊严!作践自己的事,我不干。”

段春红像被踩中了尾巴,神色隐晦难变,死死地捏着隋月升的下巴:“我们是戏子,是下九流,就是供人玩乐的,你还真当自己是贞洁烈女要立牌坊?你大好前程,都被这身傲气毁了!我们唱戏的,要什么骨气!”

戏内处处侠肝义胆,忠君雄肠,端的是光明磊落,戏外众生万象,贪嗔痴欲,各有短尾,去的是义气豪肠。

“我们是唱戏不假,但是唱戏人没了义气豪肠,自轻自贱,戏就死了,再也活不了。”

沉默许久,段春红道:“放她走吧,今天我玩累了。”

看着隋月升离去的方向,段春红沉声道:“这剧院里,为戏而来,都称自己是戏痴。细数三千人,能真称得上痴的,也就你一人罢。”

5

从剧院回来,隋月升大病一场,将原委细细道来,喝着谢图南给喂的药。

“我觉得段春红也不是这么可恶的人。”隋月升道:“我受了这么大的为难,惹怒了陈二爷,以后富丽剧院是没法去唱了,只怕去别处,也是一样会被针对。”

“你准备怎么办?”

“东山不热西山热呗,离开上海,去京城继续深造。四九城里是京剧的摇篮,我去那边投师,重新学艺,反正学海无涯,大不了在那边重新开始吧。”

“你要走?”谢图南搅动着汤药,修长的睫毛遮掩了异常的情绪。

“等戏服做出来,我就走。有一身好行头,去了那边也不至于手忙脚乱。”隋月升沉吟片刻,抬头,期待地看他:“谢图南,你跟我一起去北平吧。”

良辰裁衣铺是养父留下来的,他要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,要将他的裁缝铺继承下去。

他心里固然想跟着隋月升一起,但还是摇摇头:“你个性独立,目标长远,天赋出众,去了京城也一定大有作为,我的根在这里,不能跟你走。”

一个没戏不能活,注定离开;一个要守着裁缝铺,注定不来。

隋月升是骄傲的人,有些话只说一次,被拒绝了,就不再说第二次。

她还记得昨日雨夜,一路淋雨回来,心情糟糕极了,见到谢图南就像看到了主心骨,所有的阴霾烟消云散。

她从不依靠别人,却觉得谢图南可依。

隋月升承认自己喜欢谢图南,喜欢谢图南的温文尔雅,耐心细腻,身上的卷卷书香气。

其实,隋月升更喜欢他为自己撑伞的温柔。

夜晚一闭上眼睛,梦里总是那个昏黄色调的午后,他安静地握着笔,在图纸上画画改改,英俊得如从戏本里穿越来的人,好看得不真实,柔声询问自己,这个花纹好不好看?

上海,北平,相隔万里,一个想法只能决定一次,一次即一生。

6

火车站,谢图南将她送上车。

他站在车窗下,一袭青色大褂,袖边绣着兰花:“都按你的要求用的西湖玄光缎,我在面子上抹了石散香砂,不会招虫蛀。

对了,我还给你准备了几身衣裳,够你穿一阵子,等到了北平,安定下来,给我写信,我到时再给你寄些新衣服。初来乍到,别委屈了自己。”

谢图南在分别这天,说了很多话,比隋月升记忆里他说过的话加起来的还多。

隋月升记得那是一九三七年,四月十七。

草长莺飞,火车站旁的杨柳随风摇曳吹拂,那天她离开了上海,去了北平。

至七月七日,卢沟桥事变,中日战争爆发,全国动乱起来,隋月升寄出去的信,谢图南那处一直都没有回信,也就断了联系。

“1937年11月8日晚,所有部队撤出上海,自9日起,日军击退零散抵抗就部队,上海市长余鸿钧发表告市民书,沉痛宣告远东第一大都市——上海沦陷。”

报纸的配图是日军轰炸机炸毁居民区的照片,在破碎残缺的废墟里,隋月升看到照片的一角,散落着一块良辰裁衣铺的招牌。

隋月升久久握着报纸,颤抖得几乎昏厥。

记忆里的店铺被炸药摧毁得分崩离析,那谢图南呢,谢图南怎么样?

她托了很多上海故人打听谢图南的下落,战争岁月,人海茫茫,打听一个人,如同大海捞针。

偶有消息回来,都是说那日的轰炸,炸死了四十七人,均是老街的居民,血肉模糊,无法辨别,里头是不是有谢图南,不好说。

日子悲痛,也总要过的。

隋月升拜了余派余博书为师,余老先生见隋月升的戏路最接近自己,变破格收了隋月升为自己的关门弟子,也是师门里唯一一位女弟子。

也许是化悲痛为力量,隋月升每日天不亮,便到余家拉练,至夜深不见五指,才告辞离开,寒暑无间,前后五年。

隋月升的艺术在拜余先生为师后,表演有了质的飞跃,频繁演出于京、津两地,名誉全国。

彼时她不过二十有三,一双寒星冷目,明辉照人,台风演技不落著名的男角老生,一时成为风靡九城的红角。

许多人都以隋月升为心中偶像,暗恋于她,达官贵人有之,名门富商有之,但是隋月升冷艳疏离,没人能走进隋月升的芳心。

没人知道,红遍全国的名角隋月升的夜晚是怎样的。

她常坐在床边,从檀木行头箱里,小心地取出戏服,上面的金线的勾边隐约能看出苏绣手法,花纹奢华,寸丝寸心。

如今赶着给她做行头的人如过江之鲫,但是再也没有一个人的戏服能做到她心里去,于是便更加珍贵,指尖触摸过布料的,让她爱惜、不舍。

无数戏服里,只有两件戏服是隋月升最常穿的,也最宝贝这两件,侍候的人不小心将戏服的袖边勾起一点丝,气得隋月升在化妆室里破口大骂:“你个蠢王八,要你何用!”

隋月升抹掉眼泪,将戏服重新装回盒子:“没有人会为了一套戏服一寸寸地涂石散香砂,也只有你这个傻子,不眠不休为了我,将石散香砂勾进丝线里,只为了防虫蛀。”

“我记得,你话不多,总喜欢青色长衫,青色最衬你,隽雅宁静。”隋月升轻叹:“说好了等我安顿下来,要给我寄衣裳,说话不算数。”

长夜里,隋月升总与不会说话的戏服对话,将此作为一种慰藉。

深夜漫漫,总掉眼泪。

7

从法国开往中国的轮渡上,男人身着一身高档西服,从服务生手上接过国内的报纸。

占的篇幅最大的新闻,就是京剧名伶隋月升结束了全国巡演,最后一场收官战是上海的富丽剧院。

时隔五年,从前熟悉的剧院已经颇为陌生。隋月升一个漂亮的回马枪将对手挑起来,场下一派叫好,她的目光在二楼包厢扫去。

熟悉的青衣长衫从一晃而过,隋月升失神片刻……她似乎看到了谢图南……然而,珠帘已经放了下来,遮住了帘中人。

戏毕,她奔向二楼东面的包间,抓住剧院老板:“里头是什么人?”

“是良辰服装公司的老板。”

良辰……良辰……

“谢图南,是你吗?”

里头人缓缓撩开珠帘,熟悉的面容,眼底仍是挂着如玉般的微笑:“本想要给你一个惊喜,没想到你先认出我来了。”

“这些年,你去了哪里?我以为……我以为你死在日本人的轰炸机下了。”

“当初良辰裁衣铺被炸毁,有位在我那里定衣裳的法国朋友便将我带到巴黎去了,我有手艺,他懂经营,在国外做了品牌开了公司。”

五年别离,哪里是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:“我离开的时候匆忙,不知道你的地址。你的新闻我在法国的报纸上也看到过,知道你过得很好,我也就没有打扰。”

“你哪怕给我来一封信,我也不必整天哭唧唧地抱着你给我留的衣裳难过。”

“都是我不好。”谢图南轻揉她的发,轻声笑道:“如今我已闯出了一番名头,不知道有没有荣幸做隋小姐的金主靠山?”

隋月升有些害羞,她冷哼一声:“这些年你不知道有多少人争着抢着,嘘寒问暖地要做我的金主,我一个都没有同意,你这个消失了五年的人突然回来,还想偷懒,门都没有!”

“那看来我要多费些心思,才能挽留你的心了。”谢图南玩笑道。

“要是你让本小姐不满意,就踹了你,让你一边哭去。”

隔天,两个重大消息从沪报上传开。

名震全国的名角隋月升,不知什么缘故,决定以后将演出场地定在上海的富丽剧院。

对此举动戏圈议论纷纷,有的说隋小姐年少时曾在这里吃过苦头,如今回来是扬眉吐气的报复。也有人说,这是隋小姐发迹的地方,外乡漂泊多年,最终回到故乡,不愿离开。

而另一则新闻则是良辰服装公司响应国家实业复兴计划,决定回国发展。

在上海落脚后的第三天,凭借服装时髦的设计,以及品味极佳的装修风格,使良辰百货的服装风靡上海名流贵妇圈,而其老板容貌气质双绝,也曾引得无数佳人青睐。

很快佳人美女们铩羽而归,因为这位谢老板除却工作,绝大多数在富丽剧院,倒不是因为是戏痴,主要是为了等着隋老板落幕后,牵着她的手一起去外滩散步。

有眼尖的太太注意到隋老板的右手食指上,不知何时戴上了订婚钻戒,一切不言而喻。

尾声

京剧名伶、一代大家隋月升去世时,享年七十九岁。

与她相守大半生的谢老,在隋月升去世后,留下一纸情书,紧随着夫人,溘然长逝。

“娉娉戏中人,姗姗量尺客。一朝情缘起,半世裁相思。”